/人造语言综合教程/音系/ 列表

发音原理

本节要点:

  • 调音部位:主动与被动;
  • 调音方式:
    • 阻音(塞音、擦音、塞擦音);
    • 响音(颤音、闪音、近音、元音);
    • 鼻音和边音;
  • 元音:开闭、前后与圆唇;
  • 清浊音、发声态;
  • 气流机制、非肺部气流辅音;
  • 语音单位:音节、音段、发声态势;
  • 国际音标。

人类的语音,本质上是空气中传播的声波。要制造这些声波,首先需要一个能够容纳空气的空腔,也就是肺、气管、咽腔、口腔和鼻腔;之后需要一个波源,主要是声带;最后还需要一个动力推动空气,让空气流动起来,通常是肺的收缩。这三部分中,每一部分的变化都能造成声音的变化,进而产生丰富的人类语音。

调音部位

咽腔、口腔和鼻腔这三个腔体位于声带以上,不光能容纳空气,更重要的是能作为共鸣腔。共鸣腔形状的变化能使音色发生变化,这就叫做调音(articulation)。

下图就是人体中各个负责调音的部位。调音部位分为两类,主动调音部位被动调音部位。主动调音部位具有肌肉,可以被主动地驱动,而被动调音部位则相对无法运动。调音的一般机制,就是由主动调音部位接近或触碰被动调音部位,从而改变共鸣腔的形状,使音色发生变化或产生噪音。

:人体中的调音部位

这张图中,主动调音部位有:

:咽喉的后视图

被动调音部位有:

一个主动调音部位接触或接近一个被动调音部位,就得到了一类音。所以:

通常一个被动调音部位只会对应一个主动调音部位,所以我们通常以被动调音部位来命名辅音,只有两个例外:

除此之外,还可能有两组,甚至更多组主动和被动调音部位同时参与调音,这种情况叫做协同调音(coarticulation)。协同调音中的两组调音部位可以是并列的,但更多情况下,其中一组调音部位会占主导地位,称为主要调音(primary articulation),另一组则称为次要调音(secondary articulation)。理论上,任何两组可以独立活动的调音部位都可以构成协同调音,最常见的有:

练习

尝试发出上面这些音,感受不同音的调音部位的差异。

上面列出来的这些音都是辅音。对语音学有所了解的读者,或许已经在疑惑:元音在哪里?元音当然也有调音部位,只是元音的调音部位集中在舌面与硬腭、软腭,上面的这些部位名称已经不足以区分不同的元音。下面就会介绍元音和辅音的区别以及描述元音的方式。

调音方式

上一小节开头已经提到,调音的一般机制,就是主动调音部位接近或触碰被动调音部位。这个“接近或触碰”的差别,就是不同调音方式之间的差别。

主动调音部位触碰到被动调音部位,显著地阻塞了气流,这类音叫做阻音(obstruent);与之相对,主动调音部位没有完全接触被动调音部位,对气流的阻碍很少,这类音叫做响音(sonorant)。

这两大类音各自都可以继续划分。在阻音中:

在响音中:

练习

尝试发出上面这些音,感受不同音的调音方式的差异。

上面这些调音方式中,除了元音以外,都属于辅音(consonant)。依靠上面这些调音部位和调音方式已经足以区分和命名大部分辅音。例如,普通话“”中的“b”,调音部位是双唇,调音方式是塞音,这个音就叫做双唇塞音;英语“share”中的“sh”,调音部位是龈后,调音方式是擦音,这个音就叫做龈后擦音。当然,人类的语音不只有这些区别,我们下面就会介绍更多改变语音的方式,让我们对语音的认识和描述变得更精确。

鼻音和边音

除了阻塞程度的差别以外,还有两类差别,虽然与不同的阻塞程度并不平级,但通常也被归进“调音方式”这个概念中,这就是鼻音和边音。

鼻音(nasal)的产生方式是在发音时降低软腭(打开图“人体中的调音部位”中 9 软腭右侧的通道),让气流能够从鼻腔中通过,鼻腔的共鸣就会给声音加上一层鼻化色彩。除鼻音以外的音可以称为口音(oral consonant/vowel)。因为气流能够从鼻腔中不受阻碍地通过,所以鼻音属于响音。

最常见的鼻音是鼻塞音(nasal occlusive),也就是鼻化的塞音,通常说“鼻音”默认就是指鼻塞音。例如,前面提到的普通话“”中的“n”,就叫做龈鼻音;“táng”中的“ng”,就叫做软腭鼻音。但其它音也能成为鼻音,只是不那么常见,例如法语“blanc(白)”中的“an”就是一个鼻化元音(nasal vowel);鼻化擦音、鼻化闪音等也在少数语言中有出现。

边音(lateral)的产生方式是在舌的中部阻塞气流,让气流从舌的两侧通过。因为边音已经阻塞了一部分气流,所以边音都是辅音。除边音以外的辅音可以称为中央辅音(central consonant)。

最常见的边音是边近音(lateral approximant),如普通话“lán”中的“l”,就叫做龈边近音;前面提到的英语“able”中的“l”,就是软颚化龈边近音;还有更少见的,如现代希腊语“ήλιος(太阳)”中的“λ”,就叫做龈后边近音。除了边近音之外,边擦音、边塞擦音、边闪音也存在,如苗语4“hli(月亮)”中的“hl”,就叫做龈边擦音纳瓦特语5“Nahuatl(纳瓦特语)”中的“tl”,就叫做龈边塞擦音日语“こころ”中“ro”中的“r”的一种读法就是龈边闪音(日语的这个音也可以读成龈闪音)。

练习

尝试发出上面这些音,感受鼻音与口音、边音与中央辅音的区别。

元音

前面已经提到,元音的调音部位集中在舌面与硬腭、软腭,仅仅用调音部位并不足以区分不同的元音。我们一般从三个方面描述一个元音:开闭(open/closed,或者叫低高,low/high)、前后(front/back)、是否圆唇(rounded/unrounded)。

首先暂时忽略是否圆唇。开闭指的是嘴的开闭和舌头的低高,前后指的是舌头最高点的前后。这样,我们就能确定四个最极端的元音:

有了这四个顶点之后,我们就能画出一张舌位图:

:元音舌位图

舌位图是一个梯形,四个顶点就是四个最极端的元音。下底边比上底边短,因为最前的开元音不如最前的闭元音那么前,否则舌头就要伸出嘴了。为了描述方便,我们在开与闭之间划分出 5 个等级:次开(near-open)、半开(open-mid)、中(mid)、半闭(close-mid)、次闭(near-close),在前与后之间加入央(central)。这样我们就可以为一些熟悉的元音命名了:

上面这些元音基本上是在舌位图的边缘绕了一圈,那么,中间的元音又是什么呢?实际上,梯形内的任意一点都是一个元音,只要相应地调整舌头的位置,就能发出来。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位于梯形内部的元音,只介绍一个位于梯形正中间的元音——中央元音(mid central vowel,schwa)。中央元音的舌位不开不闭,不前不后,通常不圆唇,是发音器官处于最放松的状态下发出的元音。这个音几乎出现在全世界的所有语言中,充当非重读元音的角色,例如普通话中轻声的“le”中的“e”、英语人名“Tina”中的“a”。

最后,元音也可以发生协同调音。这种情况下,除了“前后”确定的舌头最高点之外,还有其它主动调音部位与被动调音部位接近的位置。例如,一些语言中存在咽化元音,也就是在发元音的同时舌根接近咽部。与卷舌音协同调音的元音称作卷舌化元音(rhotic vowel),例如北京话“哪儿nǎr”中的“ar”和美式英语“north”中的“or”。

练习

尝试发出上面这些音,感受发不同元音时舌头的位置。

圆唇

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有讨论圆唇的问题。圆唇,顾名思义就是用嘴唇组成一个圆形。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,前元音大多不圆唇,后元音大多圆唇,这是各种语言中元音圆唇的一个大致规律。但不遵循这一规律的音也有很多,例如:

实际上,圆唇也可以分出不同的程度,但人类语言中没有精确区分不同程度的圆唇的。除此之外,圆唇还可以分为两种类型:嘬唇(protruded)和敛唇(compressed)。嘬唇时,嘴唇向外突出,把嘴唇的内侧露出来;而敛唇时,嘴唇不突出,嘴唇的内侧不露出。通常,圆唇的前元音是敛唇的,而圆唇的后元音是嘬唇的,但也有例外,如日语“空気くうき”中的“u”就常读作闭后敛唇元音,而标准瑞典语“öra”中的“ö”的一种读音是半开前嘬唇元音

:嘬唇与敛唇

练习

尝试发出上面这些音,感受圆唇与否、嘬唇与敛唇的区别。

最后,我们用一张图来总结调音方式的分类吧。这张图中的语音学符号,就是之后会讲到的国际音标。

:调音方式的分类

清浊音

对语音学有所了解的读者,或许已经注意到,前文对辅音的命名都漏了一部分——清浊。在语音学上,清浊指的就是声带是否振动,声带振动的音就叫浊音(voiced),不振动的音就叫清音(voiceless)。

音的清浊与调音方式有关。通常来说,响音都是浊音,发音时声带全程都保持振动,我们在命名响音时往往省略清浊,默认为浊音。当然,语言学中凡事都有例外,要发出清的响音,只要在发音时只呼出气流而不振动声带即可,例如威尔士语“fy mhen(我的头)”中的“mh”就是清双唇鼻音。而阻音则是清浊均有,命名时通常都要明确清浊。擦音的清浊比较容易理解,而塞音和塞擦音的清浊则有必要详细讲一讲。

在“调音方式”一节中我们讲到,塞音的发音方式是“气流被完全阻塞,在阻塞处形成很大的压力,之后阻塞突然打开”。这里,气流被阻塞称为成阻(approach),阻塞打开称为除阻(release),成阻与除阻之间阻塞维持的阶段称为持阻(hold)。

:三类塞音

有了除阻的概念之后,塞音的清浊就容易解释了。如上图,波浪线代表的就是声带的振动。清塞音,就是除阻时或除阻之后声带才开始振动的塞音;而浊塞音就是在除阻前声带就已经在振动的塞音。要注意浊音并不一定是持阻全程声带都在振动,持阻阶段中只有部分时间声带在振动的塞音可以称为“部分浊塞音”,而持阻全程声带都振动的塞音可以称为“全浊塞音”。

上图中,清塞音又分为两类。除阻之后又间隔了一段时间声带才开始振动的塞音,称作送气清塞音送气指的就是除阻之后声带还没有开始振动,空气只是单纯呼出的这个阶段。没有送气阶段,除阻时声带立即开始振动的塞音就称作不送气清塞音

塞擦音就是塞音紧接着一个相同部位的擦音,清浊的区分与塞音相似,这里不再重复。

练习

尝试分辨前文提到过的所有音的清浊。

既然提到了除阻,有必要一提的是,除阻的方式并不只有把阻塞处打开这一种。只要是能让阻塞处积累的压力消失的方式,都可以叫除阻。例如,在持阻时打开软腭,让口腔通过鼻腔与大气连通,让气流从鼻腔流出,阻塞处的压力也会消失,这种除阻方式称为鼻音除阻(nasal release),或者叫后鼻化(postnasalisation)——因为这种除阻方式相当于塞音在中途转化成了鼻音。与之类似,也可以在除阻时只松开舌的两侧,而让舌的中部与被动调音部位保持接触,这种除阻方式称为边音除阻(lateral release),相当于塞音在中途转化为了边音。之后我们还会遇到更复杂的除阻方式。最后,阻塞打开时由于某种原因(比如可能是被其它效果掩盖了)没有明显声音的除阻称为无闻除阻(no audible release)。

发声态

实际上,简单的清浊并不足以精确描述声带振动的状态。发音时声门运动的状态,我们称为发声态(phonation)。

:声门的各种状态

上图就是声门在各种发声态中的形态。每一个图形都是在一种状况下的声门,其中用实线勾勒出的弓形就是声带(vocal cords),与声带相连的实心三角形代表的是杓状软骨(arytenoid cartilage)。两瓣声带和两块杓状软骨之间都可以张开,人体通过控制它们的开闭程度,就能产生不同的发声态:

带声之外的发声态合称为不带声。在带声中,根据声带接近的程度,还可以分出不同的发声态。

同一门语言通常不会像区分清浊那样明确区分这些发声态(当然有例外),但这些发声态的确可以在人类语言的各种角落发现,如普通话中声调的第三声常被发成嘎裂声,而印地语“धारdhār(刀)”中被称为“浊送气龈塞音”的“dh”实际上是发声态为气声的龈塞音。

另外,在“调音部位”一节提到,声门辅音只有声门一个调音部位,但声门同时又是决定发声态的部位。实际上,声门辅音只有三种——清声门擦音、浊声门擦音和声门塞音,而这三种的区别正是发声态。清声门擦音的发声态是喉开态,浊声门擦音的发声态是气声,而声门塞音则是在声门从喉闭态变为其它发声态时发出的。浊的声门塞音是不存在的——因为声门处于喉闭态时不可能振动。

练习

尝试用不同的发声态读“把”这个字。

最后,我要说明的是,这里讲解的几类发声态,依然只是发声态的冰山一角。就像元音一样,发声态也是由多个参数控制的复杂状态,每个语言中的具体发声态都可以有所不同,如吴语的弛声、泰语的僵声,等等。通常用于歌唱的假声,实际上也是一种发声态,也有语言把它作为区别性特征。除此之外,在声门之外,整个喉部各个肌肉的紧张程度也都会影响发声态。由于这个问题过于复杂,这部教程就不再深入讲解,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找相关资料。

气流机制

在本节的开头,我们讲到了人类产生语音的三个要素,其中共鸣腔的变化就是调音,声门的变化就是发声态,而最后一个要素——动力的变化,就是这一小节的气流机制(airstream mechanism)。

人类语言中绝大多数的音,都是依靠肺的收缩发出来的,这种气流机制称为肺外呼气流(pulmonic egressive airstream)。到这里为止,我们提到过的音的气流机制都是这个。但是,人体在口腔中产生气流的方式不只有这一种。人体有三种能在口腔中产生气流的器官:肺通过呼吸产生气流,声门通过上下移动产生气流,舌通过使舌体上下移动产生气流。这三个器官分别都能产生向外和向内的气流,这样一共能组合出 6 种气流机制:

:气流机制

肺(pulmonic) 声门(glottalic) 舌(lingual/velaric)
外呼(egressive) 肺外呼气流 声门外呼气流 舌外呼气流
内吸(ingressive) 肺内吸气流 声门内吸气流 舌内吸气流

除肺外呼气流以外,其它五种气流机制中,肺内吸气流和舌外呼气流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类语言的词汇中,只用于表示惊叹等场合,这两种气流机制实际上也很难产生清晰可闻的声音。余下的三种气流机制,虽然比肺外呼气流要少见,但都或多或少出现在了人类语言中。

声门外呼气流的产生方式是闭合并提高声门,压缩口腔内的空气,从而产生向外的气流。这类音称为喷音(ejective)。因为声门是闭合的(处于喉闭态),所以喷音都是清音。由于只有封闭腔体内的空气才能被压缩,喷音一般都是塞音或塞擦音,如格鲁吉亚语“კაბაk'aba(裙子)”中的“k'”是软腭喷塞音纳瓦霍语6“tłʼóoʼdi(在外面)”中的“tłʼ ”是龈边喷塞擦音7。还有更少见的喷擦音,如Lingít8“sʼeek(熊)”中的“sʼ ”是龈喷擦音

声门内吸气流的产生方式是在塞音成阻后降低声门,使口腔内空气气压降低,从而在塞音除阻时产生向内的气流。这类塞音称为内爆音(implosive)。这个过程中声门通常并非完全闭合,因此同时也会存在一股肺外呼气流穿过声门,使声带振动,所以内爆音通常都是浊的,例子如:越南语“bạn(你)”中的“b”是浊双唇内爆音信德语9ڄِڀَjjibha(舌头)”中的“jj”是浊硬腭内爆音。清内爆音也存在,但是极其稀少。

舌内吸气流的产生方式是,在塞音成阻的同时用舌根抵住软腭(实际上就是与软腭塞音协同调音),这时两个阻塞点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封闭的气囊。之后降低舌面,使气囊扩大,内部气压降低。然后塞音再除阻,就会产生向内的气流。塞音除阻后,软腭处就是正常的软腭塞音除阻,可以是任何发声态。这样发音的塞音称为啧音(click)。由于啧音持阻期间,口腔与咽腔、鼻腔始终是被舌根隔绝的,所以发音时也可以有气流从咽腔直接流入鼻腔,形成鼻化啧音。自然语言中,这类音几乎只出现在非洲语言中,例如祖鲁语10“nqoba(战胜)”中的“nq”是清不送气鼻化龈啧音科萨语11“Xhosa(科萨人)”中的“xh”是清送气龈边啧音。除此之外,许多人表示厌恶或同情时咋舌的“啧啧”声也是啧音,称为清不送气齿啧音

以肺外呼气流发出的辅音称为肺部气流辅音(pulmonic consonants),喷音、内爆音、啧音三类辅音合称非肺部气流辅音(non-pulmonic consonants)。到此为止,发音的三要素就都讲完了,读者可以回顾一下这三要素的内容。

练习

尝试用到这里为止讲过的所有材料,组合出几个你没有听到过的音,并为之命名。

语音单位

前面五小节中,我们分析的都是“单个音”。但是,所谓的“单个音”又是什么呢?

在了解语言学之前,我们度量语音的单位更多是音节(syllable)。例如,一个汉字的发音一般就是一个音节,一个日语假名的发音一般也是一个音节,阿拉伯文和婆罗米文中的一个字母都是一个音节。对于一门语言的母语者来说,音节往往是这门语言中最自然的语音单位。

一个音节的核心通常是元音,称作音节核(nucleus),例如普通话“xīn”中的“i”、英语“block”中的“o”。但有时辅音也可以作为音节核,作为音节核的辅音称为成音节辅音(syllabic consonant),例如普通话“”中的“i”就是成音节齿龈近音。不作音节核的元音称为不成音节元音(non-syllabic vowel),例如普通话“guāng”的音节核是“a”,而“u”就是不成音节闭后圆唇元音。一个音节除音节核以外,音节核前面的部分称为音节首(onset),后面的部分称为音节尾(coda),例如前面的例子“光”中,“gu”就是音节首,“ng”就是音节尾。

对于语言学研究来说,只把语音划分到音节层面显然是不够的。当我们把一段语音按时间划分,所能划分出来的最小独立的单位,就是我们所谓的“单个音”,术语称为音段(segment),或者叫音素(phone)12。例如,“光”这个字由 4 个音段构成:“g”“u”“a”“ng”。

虽然我们把语音划分为一个个“独立”的,或者叫“离散”的音段,但语音终究是连续的,人的每一个发声器官都在连续地运动,因此每一个音段的发音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前后音段的影响,我们所说的“独立”,也只能是相对的独立。另外,在语音中还存在同时涉及多个音段的成分,如声调、语调等,这些成分合称超音段成分(suprasegmental),将在本章第三节详细展开。

最后,当我们需要描述一个音段内部的具体发音,或者音段之间的互相影响时,我们就需要分析其中的发声态势(articulatory gestures),也就是人体的每一个发音器官的具体动作,诸如嘴唇的开闭、舌根的鼓起和放平、声带的振动与否,等等。当我们研究像啧音这样发音方式非常复杂的音时,尤其需要放大到发声态势的层面上分析。发声态势的分析也有助于我们解释和设计音变,这将在本章第四节展开。

国际音标

用自然语言来描述一个音素有时是很麻烦的,比如上一小节中就出现了长达 9 个字的单个辅音名。如果要以这种方式来记录或者描述一整段语音,那会非常啰嗦。当我们不想强调某个音的所有细节,而只是想要告诉别人“是什么音”的时候,我们往往不用自然语言描述,而是采用一套专门用于描述语音的符号——这就是国际音标(IPA, the International Phonetic Alphabet)。

国际音标是一套以音素为单位描写语音的符号。当然,它不可能给每个可能存在的音素都赋予一个不同的字母。在给常见的音素赋予字母之后,其它不常见的音素要用这些基础字母加上变音符号(diacritic)来表示。

:国际音标(2020 修订)

这就是完整的国际音标表。全表分为 6 个部分:肺部气流辅音、非肺部气流辅音、元音、其它符号、变音符号和超音段成分。除了超音段成分要到本章第 3 节才讲到以外,其他部分的内容在前文中已经全都覆盖到了,因此理解这张表应该不难。如果你对表中音标的读音还有疑问,可以听一听这张交互式国际音标表13中的语音。下面,我们就用几个例子来演示如何使用这张表。

例 1:清龈后擦音

  • 首先,这个音是辅音,并且是肺部气流辅音,所以看 Consonants (Pulmonic) 这张表;
  • 这个音的调音部位是龈后,所以看 postalveolar 这一列;
  • 这个音的调音方式是擦音,所以看 fricative 这一行;
  • 最后,这个音是清音,所以选择这一格左侧的字母:[ʃ]

例 2:清龈颤音

  • 首先,这个音是肺部气流辅音,所以看 Consonants (Pulmonic) 这张表;
  • 这个音的调音部位是,所以看 alveolar 这一列;
  • 这个音的调音方式是颤音,所以看 trill 这一行;
  • 最后,这个音是清音,但是这一格只有浊音,所以选择浊音字母 [r],加上变音符号表(Diacritics)中的清音(voiceless)符号 [◌̥],就组成了我们需要的符号:[r̥]

这个音存在于古希腊语。

例 3:龈边喷塞擦音

  • 首先,这个音是喷音,属于非肺部气流辅音,所以看 Consonants (Non-Pulmonic) 表中的 Ejectives 一列;
  • 这一列中的文字告诉我们,喷音只需要在对应的肺部气流音上加上符号 [◌ʼ] 即可,所以再看 Consonants (Pulmonic) 表;
  • 这个音的调音部位是,所以看 alveolar 这一列;
  • 这个音的调音方式是边塞擦音,Other Symbols 表中写到表示塞擦音只需要把对应的塞音和擦音连起来即可(有必要的话可以加上连音符(tie bar)[◌͡◌],但多数情况下都没有必要),所以看 plosive 和 lateral fricative 两行;
  • 因为喷音都是清音,所以分别选择左侧的字母 [t][ɬ]
  • 最终组合得到我们需要的符号:[tɬʼ]

例 4:清不送气鼻化龈啧音

啧音的情况比较特殊,它有两个成阻部位,在书写 IPA 时通常写成协同调音。

  • 首先,这个音是啧音,属于非肺部气流辅音,所以看 Consonants (Non-Pulmonic) 表中的 Clicks 一列;
  • 这个音的调音部位是,所以选择 (Post)alveolar 对应的符号 [ǃ]
  • 这个音的另一个调音部位是软腭,并且这个音是鼻化辅音,所以与它协同调音的辅音是软腭鼻音,在肺部气流辅音表内找到表示软腭鼻音的符号 [ŋ]
  • 这个音是清音,在软腭鼻音上加上清音符号 [◌̥]
  • 不送气不需要特别标记;
  • 最后把协同调音的两个音用连音符连接,就得到了我们需要的符号:[ŋ̥͡ǃ]

例 5:鼻化嘎裂声中后不圆唇元音

  • 首先,这个音是元音,所以看 Vowels 表;
  • 舌位是中后,所以看舌位图中的 back 一列,但舌位图中没有中元音行,所以我们先看半闭(close-mid)一行(为什么看半闭而不是半开,下文会讲到);
  • 这个音不圆唇,所以选择左侧的字母 [ɤ]
  • 因为这个字母表示的是半闭元音,要变为中元音需要加上降低(lowered)符号 [◌̞]
  • 这个音的发声态是嘎裂声,所以加上 Diacritics 中的 creaky voiced 符号 [◌̰]
  • 这个音是鼻化元音,再加上 Diacritics 中的 nasalized 符号 [◌̃]
  • 最终组合得到我们需要的符号:[ɤ̞̰̃]

某种口音的普通话“很”的韵母的前半部分就是这个音。

例 6:[tɕʰ]

  • 根据 Consonants (Pulmonic) 表,[t] 表示清龈塞音
  • 根据 Other Symbols 表,[ɕ] 表示清龈腭擦音
  • 一个塞音与一个同部位擦音相连表示塞擦音,所以这个音是清龈腭塞擦音(这里严格来说不是同部位,可以这样用的原因下文也会讲到);
  • 根据 Diacritics 表,[◌ʰ] 表示送气(aspirated);
  • 因此这个符号表示的音是清送气龈腭塞擦音

普通话“气”的声母就是这个音。

例 7:[ä˞]

  • 根据 Vowels 表,[a] 表示开前不圆唇元音
  • 根据 Diacritics 表,[◌̈] 表示央化(centralized),所以这个音变为开不圆唇元音;
  • 根据 Diacritics 表,[◌˞] 表示卷舌化(rhoticity);
  • 综上,这个符号表示的音是卷舌化开央不圆唇元音

北京话“哪儿”的韵母就是这个音。

虽然这些例子中我把书写和阅读一个 IPA 符号的步骤拆解得很复杂,但这是出于演示需要。熟练之后,用 IPA 记录发音是可以非常快的。

例 8:普通话“窗”

  • 首先把“chuāng”分割为音段:“ch”“u”“a”“ng”(不考虑声调等超音段成分);
  • “ch”是清送气卷舌塞擦音,IPA 写作 [ʈʂʰ]
  • “u” 是闭后圆唇元音,IPA 写作 [u],因为这个元音不是音节核,是不成音节元音,再加上不成音节(non-syllabic)符号 [◌̯]
  • “a” 是开后不圆唇元音,IPA 写作 [ɑ]
  • “ng” 是软腭鼻音,IPA 写作 [ŋ]
  • 连起来,就是 [ʈʂʰu̯ɑŋ]

练习

看了这么多例子,该轮到你来尝试一下了吧?

  • 尝试写出以下音的 IPA:

    1. 软腭鼻音、
    2. 硬颚化清送气双唇塞擦音、
    3. 中前不圆唇元音。
  • 解释以下 IPA 表示的音:

    1. [ɻ̩]
    2. [ɡ͡ǂ]
    3. [t̼ʲ]
  • [ˈdɒk̚tɚ] 是一个英语词的美式读法,请读出并写出这个词。

  • 描述你的口音中普通话“云”的发音,并写出 IPA(不考虑声调等超音段成分)。

  • 写出你在上一个练习中组合出的音的 IPA。

最后,我们要强调的是,IPA 只是一种工具。作为工具,它是有局限性的。记音时,不应该被 IPA 的表达力所局限,必要时可以临时改变符号的含义,甚至使用额外的非标准符号,只要在使用前把符号的含义解释清楚,例如汉语学界常用 [ɿ] 代替 [ɹ̩];同时也没必要每个音都用尽 IPA 的表达力,而应该按使用语境的需要把握记音的精确程度,例如清龈塞擦音、清龈后塞擦音、清龈腭塞擦音中的塞音部分其实都不相同,但我们都用 [t] 来表示,就是因为这里没有必要区分这几个不同但相近的音。

当书写 IPA 时,要遵守的原则是从简。也就是说,在有多个近似的符号可以表示需要表示的音时,应该选用更简单的,能用基础拉丁字母就不用非拉丁字母。例如,[e̞][ɛ̝] 都能表示中前不圆唇元音,但我们选择 [e̞] 而不选择 [ɛ̝];如果不需要区分 [e̞][e],那么甚至可以直接用 [e] 表示中前不圆唇元音。基于这个原则,在表示中元音时使用半闭元音加上降低符号已经成了一个惯例,这就是我们之前用 [ɤ̞] 表示中后不圆唇元音的原因。

在这一节中,我们使用的 IPA 都是用中括号 [ ] 包裹的,这表示其中所写的是语音学记音,无论是精确的严式记音还是较粗略的宽式记音,记录的都是和语言无关的音值。下一节开始,我们还会遇到用不同的括号包裹的 IPA,那些 IPA 所表达的含义会非常不同。

发挥想象

以上介绍的,都是基于人类发声器官、在已知的人类口语范围内研究的语音学。如果是为了学术研究,做到这样当然已经足够了(当然即使是人类口语范围内也还有许多尚待深入研究的语音现象)。但作为艺术语创造者,我们或许还需要考虑更多的情况……

人类之外的语音

有时,我们创造的语言的使用者不是人类,或者不是发音器官健全的人类。这时,一种情况是,我们不能使用某些人类语言中存在的音。例如,马太创作的阿拉坦语的使用者是一族声带闭合不全的白狼兽人,他们的声带无法振动,因此这门语言没有任何浊音(更精确地说,是没有任何带声的音)。一类音的缺失可能会给语言的设计带来很大限制,但如果处理得当,就能成为语言的一大特色。

还有一种情况是,这门语言的使用者具有超出人类的发音器官的发音能力,那么他们自然能发出人类所无法发出的音。这个方向上可想象的空间非常广。例如,西古萨创作的流云语的使用者光灵,拥有“只身一人发出带有多个旋律线的音节的能力”,这门语言允许一个音节同时具有多个声调(以流云语的术语称作“音律”),以此表达复杂的含义。当然,这样的设计必然导致人类无法说出这门语言,设计者可以为人类另外设计一种备用的读法。

当然,发音器官的变化也不必总是如此极端。我们设定的生物的独特发音结构,或许只是让他很容易发出一些人类很难发的音,从而导致人类语言中罕见的音在他们的语言中变得很常用。

无论是在人类的发音器官上做改动,还是设计全新的发音器官,前面介绍的语音学分析方式依然适用:把语音一层层拆分为音节、音段、发声态势,并分析发音器官的变化减少和引入了哪些新的音节、音段、发声态势。

语音之外的沟通

:Rikchik 人

再进一步,沟通的渠道又何必是语音?我们设定的生物有可能使用手势交流,有可能使用电磁波交流,甚至是别的什么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……这里的想象空间就更大了。即使是为人类设计的、基于语音的语言,手势、面部表情等非语音交流也是值得考虑的细节。非语音的语言中的优秀例子有 Denis Moskowitz 创作的 Rikchik。这门语言的使用者是长有 49 条触手的外星人,其中身体前方的 7 条较短的触手被用于做手势沟通。这门语言获得了 2012 年的微笑奖(The Smiley Award)

但是,无论是什么沟通渠道,我们总能应用类似语音学中的方法。例如,对于人类的手语,我们的“语音”单位是手势,而一个手势又可以分解为手形、手的朝向、手的移动,以及同时的脸部动作。而对于平面上的文字沟通,我们将会在之后专门用一章来讨论。

深入阅读

中文资料:

英文资料(包括上面列出的一些翻译资料的英文原版):

引用

本节内容引用了以下图片:

本节内容引用了以下音频:


  1. 列表中括号里的英文都是各个部位的形容词形式,下同。 ↩︎

  2. 瓦努阿图的 Tangoa 岛上的原住民语言。 ↩︎

  3. 台湾的一种少数民族语言。 ↩︎

  4. 苗族的民族语言。 ↩︎

  5. 一种美洲原住民语言。 ↩︎

  6. 另一种美洲原住民语言。 ↩︎

  7. 被复杂的辅音名弄迷糊了?我们来拆解一下:龈·边·喷·塞擦音。你可以现在往回翻一翻这个名字中的知识点都在哪里。 ↩︎

  8. 又一种美洲原住民语言。 ↩︎

  9. 信德族的民族语,信德族主要聚居在巴基斯坦。 ↩︎

  10. 祖鲁族的民族语,祖鲁族主要聚居在南非。 ↩︎

  11. 科萨族的民族语,科萨族也主要聚居在南非。 ↩︎

  12. 音段和音素基本上指的是同一个概念,但使用的语境不同。通常把一段语音中切割出来的一个音叫做“音段”,而单独讨论一个音的时候则叫“音素”。 ↩︎

  13. 这张表还能用于输入 IPA。 ↩︎